编者按:2025年,经济不雅察报以“咱们的四分之一生纪”为年终特刊主题,旨在通过数十位期间亲历者的故事,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缅念念图谱。
2012年6月18日,广东东莞。手袋厂的车间里,电车一刻不竭。女工折腰缝包,手顺着针脚移动,认识落在前哨,却并未简直聚焦。包一只只被推到桌边,她的色调永久莫得变化。这个动作她如故重迭了太屡次,险些成了身段的本能。

2012年,广东东莞,手袋厂的女工在用电车缝手袋(受访者供图)
占有兵是在这一刻按下快门的,他知说念这些已而很快就会隐藏。镜头除外,是更多年青而暗昧的相貌,折腰、起身、再坐下,在活水线上反复完成雷同的动作。像这么的相片,他一共拍了150多万张。
占有兵本年52岁,诞生在湖北襄阳的一个墟落。1995年南下广东后,他在东莞的工场系统里波折多年,作念过保安,也参加过处理层,自后成为又名照相记者。直到今天,他仍然习气把相机背在身上。昔日二十多年里,他险些每天都在拍照,用坏了四台相机,肩带被磨得起毛。他刻画我方是“拍照的农民工”。
和他交谈时,很容易被他的答复带回具体场景,工场里的气息,机器马达动掸时的声响,工东说念主在活水线上的色调与去处。这些细节在他口中知晓而准确。
与此同期,他又能当然地把话题引向更大的时期节点——SARS的冲击、金融危急的轰动、产业升级与转化的经过。个东说念主陶冶与期间变化在他的叙述中并行伸开,像一部图文并茂的民族志。
三十年来,在东莞的工场里,对工东说念主的样貌,他看得很知晓。有东说念主因为不敢喝水而得了结石,有东说念主永劫期盯着显微镜下的轻捷症结,见地逐渐下落。困乏、专注、放空,这些色调在车间里反复出现,与马达的声响叠加在一皆,成为日常的一部分。
这一切发生在珠三角制造业速即扩张的年代。台资、港资工场延续外扩,劳务大巴一回趟从内陆驶来,把斗量车载的年青东说念主送往南边。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运行,无数“打工仔”“打工妹”涌入这片地盘,在机器的轰鸣中寻找前途。
为了保存这些顷刻即逝的影像,占有兵在东莞城中村租下一间只好几浅近米的仓库。里面堆放着他拍摄的150多万张底片,以及重达6吨、与打工生计关系的物件,有旧厂牌、泛黄的信件、密集摆放的珐琅水杯……
很长一段时期里,这些影像仅仅被存放、被累积,莫得明确的发表办法。直到近几年,它们才被带到更大的不雅看场域中。2025年7月,占有兵入围徕卡奥斯卡·巴纳克照相奖全球短名单,同庚,作品集《如斯打工30年》出书。
但不管被扬弃在展厅如故书页中,这些影像记录的,仍然是那些也曾与他擦肩而过的工东说念主身影,也由此勾画出中国制造业三十年的期间轮廓。
保安视角下的活水线纪实
占有兵年青时,村里东说念主对“南下”并莫得纵脱的念念象。那是一条被践诺逼出来的路,野外有限,县城里一个月的工资不外一百来块,留住来,险些能望到非常。
他也试过别的出口。在武警队列入伍时,占有兵把考军校算作改变运说念的独一契机。收尾来得很快,学历不够,履历不符。那扇门关上后,他被径直推回原点。1995年,他随同劳务队列来到东莞。
那时的东莞,还远不是自后东说念主们熟悉的“制造之城”。一切都在树立之中,科技园打桩盖楼,厂房外是大片鱼塘,野草没过膝盖。打桩机日夜轰鸣,浓烟持久袒护着天外。“那几年里,险些没见过像样的蓝天”。他说。
他参加工场体系的格式很径直——拼膂力。在一次招聘中,他连气儿作念了102个俯卧撑,从一百多名应聘者中被留住,成为又名保安,月薪450元。
作为保安,他不需要站在操作台前,永久在出产线外围傍观。每天,他在铁皮房与无尘车间之间傍观,看见工东说念主走进洁净室,鞋拎在手里,头发塞进帽子里;看见他们跟立地器的节律责任,一站即是十二个小时,重迭手里的工序。
在工场里,时期并不是按日期荏苒的,而是被拆解成重迭的班次。占有兵铭记,最早参加磁头工场时,时期险些莫得界限,通盘东说念主都要征服24小时两班倒。车间、食堂、寝室,三点一线,组成了打工者的全部生计。
出产线运作时,车间里只剩机器的声息,前后工位近在目下,却不可交谈。12小时班次里,只好两次休息,每次10分钟,女工们可以霎时脱离无尘车间,因此喝水、进食被压缩到最低限制。有东说念主因此得了结石,有东说念主空心上班出现低血糖,被抬进医务室。


2012年,电子厂女工们在更衣室进行工间休息(受访者供图)
几年后,占有兵在工场里面站稳了位置,成为保安独揽。到2002年,他部属有12个组长,处理着一支多达500东说念主的保安队列;厂区岑岭时期,工东说念主23000多东说念主。也恰是在这个既贴近活水线、又不简直属于活水线的位置上,他运行持久按下快门。
用冷色调记录SARS风云
2003年,SARS爆发,工场里的节律第一次简直打乱了。占有兵所在的工场很快运行裁人,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斗争裁人这件事。
作为负责保安责任的独揽,占有兵需要合作实施。粗拙,他会带着又名保安,走到被裁职工的工位前,见告对方立即离开岗亭,不需要打发。电脑系统如故提前停掉,权限被关闭,通盘文献失效。
随后,他陪着对方回寝室打理个东说念主物品,再一皆走到管帐部。在那里,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如故准备好,工资、抵偿金等按照“N+1”一次性算清,字也如故签好。对方只需要接过信封,然后在保安的跟随下,被送出工业园区。“通盘经过相称快,快到你都来不足反应。”他说。
简直令东说念主不安的,是未知和恭候。大多数东说念主仅仅在前一两天,费解传闻“可能要裁人了”。坐在我方的工位上,谁都不知说念第二天会不会轮到我方,运行谈论、估量,彼此试探。第二天一早,保安见告去会议室。“你就知说念,阿谁东说念主要走了。”
那是占有兵第一次知晓地感受到,打工者的处境可以在整夜之间翻转。他正本以为生计如故走上轨说念,却发现这种厚实并不掌执在个东说念主手中。
他和周围东说念主大多数东说念主一样下定决心,要扶助我方。有东说念主速即投简历,寻找新契机;也有东说念主留住来,运行计算公司里相对闇练的处理体系,学习分享盘里存放着巨额培训贵府。那段时期,占有兵也下载并整理了好多文献,运行系统学习处理学和心理学竹素,进步学历和英文智商。
裁人之后,工场并莫得停驻来,仅仅节律昭彰慢了。订单量减少,但出产线依然运转。巧合,占有兵沿着巡查门道经过出产车间。车间外侧设有一条参不雅通说念,用双层玻璃离隔。隔着玻璃往里看,并不是通盘工位都在坚苦。有的出产线上,职工如故到岗,却莫得货可作念,东说念主坐在那里,机器关着。
职工必须来上班,企业在恭候,恭候订单回流,恭候冲击昔日。
裁东说念主、留东说念主、迁移
SARS带来了一次出乎预想的轰动,而2008年金融危急,更像是一种从容而持续的冲击。
工场莫得停摆,机器依旧运转,仅仅数目在减少。昔日一个周期能接到十个订单,逐渐造成五个、三个。正本贴满厂门口、电线杆的招工告白悄然撤下,留住来的位置显得空荡。
占有兵铭记,最直不雅的变化发生在招工这件事上。早些年,劳能源是典型的卖方市集。找责任难,工场挑东说念主极为严格,染黄头发的不行,有纹身的不行,上班不可穿拖鞋,入厂前要覆按,合伙着装。处理格式径直而随意,罚金、劝诫、开除都是常见技巧。
金融危急之后,这套逻辑运行失效。
一些正本范围在数万东说念主的大型工场,运行缓缓减员、减少招聘。与此同期,宇宙范围内的产业布局发生变化,浦东新区建成,京津塘地区开发,苏州、昆山一带出现一批武艺完善的第三代工业园,西南地区也连续邻接产业转化。服务渠说念变多了,流动标的不再只指向珠三角。
一个看似矛盾的局面出现:一边是订单削弱、减员控本,另一边却逐渐出现招工难。
“你会发现,昔日那种猖獗挑东说念主的格式行欠亨了。”占有兵说。工场运行结识到,要是仍然沿用罚金、劝诫、简便淘汰的利弊处理格式,很难留住东说念主。
于是,工场里有了一些改变。寝室装上了空调,厂区里的卡拉OK厅、文籍室、桌球室重新被启用,企业运行有结识地营造一种生计感,以至通过文艺、体育举止,模特比赛等格式,对外开释“待遇可以”的信号。
占有兵拍下了这些变化。新装的空调外机、重新布置的寰球空间、举止现场侵扰的场面。这些画面在其时并不显眼,但自后被他视为一种编削——企业运行从单纯依赖低价劳能源,转向试图维系一种更厚实的用工关系。

2010年11月7日,电子厂女工模特比赛特地受迎接(受访者供图)

2012年7月4日广东省东莞市。寝室全部装置了空调(受访者供图)

2015年12月31日,广东东莞,某纸品厂的职工参加畅通会(受访者供图)
与此同期,更深层的变化也在长曝光下涌现。
2008年做事协议法肃肃实施后,用工礼貌被重新书写,入职一个月内必须坚定协议,社保、公积金缓缓成为强制条款。对企业而言,这意味着成本快速高涨。外资、台资和港资企业运行采用把部分活水线转化出去。
占有兵运行常常拍到“离开”的陈迹:被封存的斥地,闲置的厂房,拆迁前算帐出来的旷地。并不是整夜之间的恐慌,而是分批、渐进的转化,先向内地,再向越南等东南亚国度。传统“三来一补”企业缓缓退出历史舞台,要么转型,要么停办,要么外迁。
数百万次快门下,占有兵看到了中国制造近30年时期里的结构演进:
以东莞的数控刀具行业为例,二十多年前,这一领域在国内险些是空缺。最早的一批从业者,随着台湾、香港、韩国的企业学习,在对方工场里作念出产,熟悉工艺,再购入疏导的机床,缓缓树立起我方的产线。
到今天,中低端机床和刀具已基本达成国产替代,价钱速即下落到原来的二分之一,以至三分之一,而品性差距并不昭彰。中国制造的上风,运行体目前范围化之后的成本、后果和反应速率上。
简直的难点,逐渐围聚到更高端的部分,更精密的材料、更极限的加工精度。昔日,加工精度达到几个微米如故满盈;如今,条款参加0.1微米区间,难度呈指数级高涨。参加市集经济之后,企业需要持续更新时刻和组织格式。
这些宏不雅革新,在占有兵的镜头里被拆解成更具体的变化:招聘公告上的措辞改变了,厂区的功能被重新策划,一些熟悉的相貌不再出现。
一个断旷世表期间的档案库
要是一定要问,是否存在某一张相片或某一组影像,可以代表昔日三十年,占有兵会相称坚决地狡赖。
在他看来,社会从来不是静止的,也不可能被某一个已而详细。单张相片只可停留在时期的一个截面,而期间的变化常常发生在这些截面之间。简直遑急的,不是这一刻拍到了什么,而是吞并块步地、吞并种生计格式,在不同阶段怎样发生偏移。
正因为如斯,他并不把拍摄流通为捕捉决定性已而,而是一种持久的、结构性的不雅察。为了不让材料洒落成碎屑,他为我方树立了一套知晓的整理思路,以时期为经,以空间为纬,以生命周期为纲,以本钱对工业区的影响为轴作为一条链接永久的干线,进行正向、横向、交叉乃至反向的记录,相片、视频、笔墨、什物与灌音,被纳入吞并套不雅察体系中。
除了让“东说念主”参加画面,占有兵也更赋闲笃信材料自己的力量,代替说话上的过度证明。因此,他险些拍下通盘遭逢的对象,却在整理阶段进行极为紧密的辞别,日常分类已有六七百个文献夹,进一步拆分后接近两千个。每一个文献夹,都对应着打工生计的一个侧面,而非某种预设论断。


占有兵征集的工场什物(受访者供图)
在更永远的办法中,他试图持续记录,一个东说念主如安在工业体系中流动,产业怎样改变地域,本钱又怎样重塑日常生计。这是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责任:对拍过的方位,只须时期允许,他就会且归再看一眼,对照变化发生在那儿。
他提到,1990年代中期,东说念主们出门打工还在写信、发电报、寄相片;今天,通信格式自己就足以写成一部社会史。交通亦是如斯——从拥堵的绿皮火车、闷罐车,到高铁、飞机和私家车并行,东说念主的移动格式被澈底改写。
活水线之后的东说念主生显影
占有兵莫得侧目一个事实:昔日四分之一个世纪,是一个相对厚实、持续上前的发展阶段。莫得持久的大范围干戈,要紧不赋闲多为局部,时刻和生计格式得以延续鼓舞。正因为这种“胜仗”,反而容易让自后者失去相比的基准。
在他的缅念念中,像他这么早年出门打工的一代,是从极为匮乏的起始起程的。穿补丁衣着、吃不饱饭是常态。远大的物资落差,塑造了不同世代对“远程”的流通格式。今天,当错愕、懆急和躺平成为高频词时,他更倾向于将其流通为,东说念主们失去了一个可以对照的历史坐标。
这种流动,对家庭结构和个体默契的影响雷同深刻。早期打工的一代,常常将孩子留在梓里,成为留守儿童;而或者将孩子带入城市、工业区生计的东说念主,成长旅途又绝对不同。东说念主与东说念主之间的关系、相比和参照,在延续流动中被打散、重组,生计因此显得愈加不笃定。
这些判断是占有兵通过反复回拜才得出的。
前不久,他去了新疆阿合奇县。2009年至2014年间,当地一批年青东说念主曾通过县政府组织的集体劳务输出,来到东莞的鞋厂、电子厂和手袋厂打工,岑岭时期在岗东说念主数接近七百东说念主。自后,他们连续回到家乡。
此次回拜,他带回了1000张当年拍摄的相片,也将编订好的记载片放映给工友看。好多东说念主已不再是活水线上的年青东说念主,昔日以游牧为主的生计格式逐渐改变,假寓点和小区在各个州里出现;有东说念主开起小店,有东说念主参加企业作念处理,也有东说念主跑起出租车,漫衍在不同的行业中。
当年在工场里攒下的工资,成为他们东说念主生中的第一笔积攒。更遑急的是,那段活水线上的经历,改变了他们流通世界的格式。时刻、教化与流动,正在悄然改变每一个东说念主的生计轨迹。
今天,这些东说念主的孩子如故可以熟练使用普通话,手机上也有柯尔克孜语输入法。变化并非直线鼓舞,常常伴随着反复和回摆,但总体标的永久上前。在这么的流动中,东说念主们延续适当,也延续寻找新的位置。
在占有兵看来,东说念主生也并非线性高涨,而是在屡次波动中延续修正。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急、2003年的SARS、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急,都曾深刻影响个体运说念。
他用一个譬如来证明这种各异:咱们习气用一天一次的日出日落流通时期,但空间站里的宇航员,每九十分钟就能看到一次;而远隔太阳系的探伤器,以至如故看不到太阳。当不雅看轨范发生变化,正本习以为常的判断便会失效。
正因如斯,他永久觉得,一张相片无法阐发什么,但当斗量车载张相片并置,期间会自行泄露。
(作家周悦)
